北京第一中西医结合医院 李蕾

（1）开篇的话：患者说：我们理解医生，但理解不了成为患者后的一系列“中国现实”。医生说：我们同情患者，但同情不了导致伤医事件的社会根源。

突然有这么一天，我回忆我是如何在急诊科坚持了这么久，那些我曾经碰到的病人，那些让我感动的人，让我愤怒的人，让我怀疑这份职业的人，和那些让我坚定留下来的人，我想记下你们，虽然我的笔触过于枯燥和乏味，但这是对我成长的记录。急诊的后辈们啊，我会的专业知识用不了多久你们也能学会，并且会很快超越，如果说有什么能教给你们的，就是带着一颗敏锐的心去感受生活，但要学会在工作中钝化自己的感受，我想把这些曾经触动我的人和事说给你们听。

（2）众生皆苦： 上午来了一个病人家属，说病人在家呕吐，想开点儿止吐药，告知不行，不看病人，怎么敢随便开药呀，家属为难的说病人行动不便，我说那也得看病人才能开药，实在不行就叫急救车来吧。下午家属推着病人来了，极为消瘦的一个病人，看上去得七八十岁了，蜷缩在轮椅里，还用固定带绑着怕从轮椅中掉下来，除了早上来的家属，还跟着一个瘦小的老奶奶。

看到患者脸色极差，就赶紧一边测量生命体征，一边问病史，患者其实只有50岁，两个月前刚刚诊断了急性髓细胞白血病，化疗的过程中又突发急性脑梗死，右半侧肢体动不了了。我心里不禁感叹：真是黄鼠狼专挑病鸭子咬。

病史问完了，需要患者躺到检查床上做心电图及腹部查体，他爱人（早上来的家属）从后面抱住他的身体往上拉，可患者比较高，抱了半天脚还是拖在地上，跟着来的老人（患者的母亲）弯着腰，用头顶着患者的肚子，用力的蹬着腿，想把患者举起来，失语不失智的患者也咿咿啊啊的用着力，但也是徒然。

实在看不下去，我赶紧站起来帮忙，三个女人，用了吃奶的力气，才把患者弄到检查床上，准备量血压的时候，患者的爱人说：大夫，他右边有PICC（经外周静脉穿刺中心静脉置管），我说知道了，血压袖带绑在了患者的左上肢，患者家属一把拦住我：这边有PICC，我说，你不是说在右边吗？家属特别茫然的看着我：这边不是右吗？哪边是右呀？我看着她，心里真的很同情她，四十多岁的年纪，看上去还像个知识份子子，连左右都分不清，是智力的问题吗？我知道不是，因为她的样子，和得知我爸爸罹患肺癌时的妈妈是一样的，我妈妈曾经是家里的一把手，我家家境虽然一般，但妈妈总是把我爸、我和我妹打理的整洁干净，从没让我们吃过苦，我都结婚了还不会自己买内衣、不会去银行办事就是妈妈太能干了的结果。可是，在爸爸查出肺癌到去世的三年里，妈妈一下就老了，什么事儿都记不住，刚说的话就忘了，一度我都以为她得了老年痴呆，后来才慢慢发现，她那是急的，伤心的，心里有苦说不出来憋屈的。

于是我轻轻拍了拍她握住我的手，用很温柔的语气说：放心吧，我记着呢…检查完，我们仨又费尽力气把患者重新安置在轮椅上，离开诊室的时候，患者的妈妈突然眼圈就红了，对我说了一句：你是天使吧，怪不得人家都说医生是天使……突如其来的感动，我一下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，鼻子酸的不行。

《芳华》中有句台词：一个始终不被善待的人，最能识别善良，也最珍惜善良。这样的一家人，不曾被生活善待，却对身边的善意特别敏感，面对他们，我们有什么理由吝啬自己的善意。

（3）都挺好  前一段时间有一部电视剧叫《都挺好》，因为反映的中国家庭关系“太过于真实”，从播出开始就受到热议，除了对制作方诚意的赞赏外，最多的担心就是出现大团圆结局，因为那很明显对不起“真实”两字，当然果不其然结局是正能量的，其实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啊，不然怎么过审，怎么上映啊。

这部片子我没看，因为“过于真实”的人生我不需要看电视剧，急诊室天天都上演啊，也就是我们的专业不是编剧，否则深挖一下，每天都能写出几十集的医疗伦理亲情狗血剧来，时不时还能穿插个警匪悬疑剧情。

随便讲一个吧，老太太是一大家子用轮椅推来的，来的时候就来者不善，虽然我的诊室外还排着好几个人，他家人依旧直接冲进来就说：“我家老太太发烧了，你给她看看。”我吧，工作了十多年，至今最不能理解的就是这种病人和家属，家里人生病了着急，我能理解，可是明明前面排着那么多人，他们怎么就能做到视若无睹的呢，这些人时常让我产生错觉，以为那些排队的人并不存在，是特异功能让我看到了他们“看不到”的东西。有人说那是因为自己家患者病情重，必须得先看，不然死了医生负责吗？其实急诊有护士根据病情分诊，危重患者一定是优先救治的，并不存在候诊会耽误病情的情况，所以，如果您认为您待诊时间长，那么恭喜你，说明您的病没那么致命。

    老太太是脑血管病卧床的患者，发烧3天，喉中痰鸣，并不是非常消瘦，灯枯油尽的那种，查体的时候，身上簌簌的掉皮，不知道多久没擦洗了，意料之中吧，平时也见得不少了，但她的褥疮（也叫压疮）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：全身上下深深浅浅、新新旧旧十多处褥疮，最大的一块在骶尾部，压疮Ⅳ期，专业的描述是：全层组织缺失，伴有骨、肌腱和肌肉外露，伤口的某些部位有肉或焦痂，常常有隧道形成。简单的描述这位患者就是：臀部有一个深可见骨的10cm的大洞，皮肤的边缘灰暗黑紫，灰白的组织上覆盖着斑驳的黄白色脓液，还有一些不知是粪便还是焦痂的部分，简直觉得能看得到细菌们的狂欢。

可能记得，我多次提到过照顾的好的患者可以好几年都不出现严重的褥疮，而这个患者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出现这么严重的褥疮，几乎可以断言家属是非常疏于照顾的。

可惜我断言的太早了，因为在患者在急诊滞留的几天中，家属可一点儿都不“疏于照顾”，吆五喝六的叫护士“她大便了，你们来擦一下”“她尿袋满了，你给倒一下”“你过来给她翻个身”“你们给她拍拍背”，老爷子、儿子、女儿争着抢着表达着对老太太的关注，但当护士告诉他们，这些护理他们也要学一下，建议在护士的指导下，协助护士做，毕竟将来是需要他们照顾的，每到此时，家属就两手一摊“这多吓人啊，我们可不敢弄”，而如果护士正忙着，没第一时间响应她家属的召唤，她家立刻就大声喊着投诉。记得有一天老太太到时间该翻身了，正赶上有复苏的病人，就跟她家属说等一等，晚点儿去给她翻，但当她家属第三次推开抢救室的门不耐烦的说：“怎么还没完呢？我妈要是不翻身褥疮该重了！”处于紧张抢救状态的我，终于爆发了：“您不要再来催了，她是你妈，在家褥疮都三个月了您没着急，现在几个小时等不了了，是吗？”

我这话说的不算厚道，本来以为会被投诉的，没想到很快家属就内讧了，没工夫搭理我，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，那天的下午家属就在患者床旁，在大庭广众下吵了起来，大体上就是女儿指责儿子照顾的不好，凭什么独占房子，儿子反骂女儿装孙子，女婿和儿子就准备动手了，老爷子插嘴劝了一句，战火直接上身，儿子说老太太犯病就是老爷子打的，老太太脑门上还有老爷子拐棍杵的印儿，女儿说老爷子不要脸，一辈子搞外遇，要去派出所给老太太验伤……

这剧情，大概正应了那句话：“小的小的不靠谱，老的老的不着调”，也许这不算是典型的中国家庭，可也没人会否认巨额房产之下中国人曾经引以为傲的亲情的崩塌，也许是因为“做家人久了，难免就会有积怨”，也许是因为当今的价值观是万物皆有价，区别只是价高价低，而亲情、尊严、责任、道义在比价中失败了……..也许还有很多的也许。

也许有人会认为我把问题想的太灰暗太刻薄了，我想用傅首尔说过的一段话来回答：“我们不原谅，是对自己的一种救赎，因为有些原谅，是对人性的深刻洞察，伴随着对人性弱点的接纳和妥协，后果就是从此你只相信人性，不相信人，而一旦想通了，就永远不会快乐，你觉得人性就是如此。但是我不想这么想，我宁愿相信，你是一个混蛋，就是你一个人的错，我也不愿意相信，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跟你一样。（未完待续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