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市第一中西医结合医院    李  蕾

（接上期）

（6）慈悲：老奶奶应该是南方人，娇小的身材，白净细腻的皮肤，虽然已经卧床几年了，身上还是非常干净，一头短发梳的一丝不苟，也没有一点儿异味。我很容易就会因为患者的状态而对家属产生好或不好的第一印象，患者能被照顾的这么好，不需家属表白他们是如何尽心，反过来，仅仅卧床几个月的患者却是浑身大褥疮，一身的尿骚味儿，身上的干皮一碰就往下掉，这样的家属即便不断强调着自己如何尽心尽力，我也很难相信。

果然，老奶奶的女儿是个非常儒雅的阿姨，同样的带有浓厚的南方美女的韵味，娇小白暂，说起话来，也是安静从容。交代起病情来，也觉得沟通特别顺畅，多年的急诊经验告诉我，要想获得良好的医患配合度，在沟通上是有技巧的，对于这样的家属来说，交代病情的时候把重点集中在患者和病情本身就可以，而对于另外的那种类型的家属，反而要把很多精力用在违心的肯定他们对患者的付出上。

虽然和患者家属的配合比较顺畅，但老奶奶治疗却并没有明显的起色，长期卧床，肺部感染不易控制；反复应用抗生素，多种耐药菌感染；糖尿病多年，并发症的处理尤为棘手；已是鲐背之年，各脏器功能几近衰竭。一个感染，引发了多米诺骨牌，我也是束手无策。

能做的就是积极抗感染、加强护理、增强营养、对症处理，但老奶奶的情况还是每况愈下，尤其是血管条件，慢慢的外周静脉穿刺成了护士的大难题，长年的消耗，老奶奶的皮下脂肪已经很薄了，肌肉也基本都萎缩了，老奶奶的皮肤薄的吹弹可破，皮下的毛细血管网清晰可见，因为高度水肿，渗出的组织液让她身下的床单总是潮潮的，足趾远端已经开始出现糖尿病足坏疽的迹象。同时老奶奶的生命体征已经不再平稳，需要输注血管活性药物，最初家属因为老人年纪大了，不同意给患者做有创操作，就没进行深静脉穿刺，病情发展到这个阶段，我就又一次跟患者的女儿交代了深静脉穿刺的必要性。她当时没有回复我，考虑了一天，给了我答案：不做深静脉穿刺等有创的治疗措施，放弃有创抢救，并且，停止输液。不算意外，但我还是向她再次强调了停止治疗，老奶奶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。家属说：“我知道后果，有心理准备了，我想让她干干净净的离开。”

在交代病情的时候，我常常会和家属说，选择不惜一切的积极，是需要勇气的，而选择适时的放弃，需要的就不仅是勇气，还有慈悲心了。手下的小大夫们常常说，我这话说的太文艺，并不适合在交代病情的场合说，我却坚持这样表达，因为这是我真实的想法。有过用尽一切能力将肿瘤晚期的爸爸维持了三年的经历，在爸爸最终离开的时候，我却无数次的问自己，做的对？还是不对？对于我来说，我也许可以说，我问心无愧，我尽力了，但对于我爸爸呢，最初的一年，他虽然承受着放、化疗的痛苦，但那时候他还有生活自理的能力，有自己做决定的能力，而后面的两年，他经历了脑转移，摔倒，股骨颈骨折，逐渐的卧床、失去吞咽的能力、失语，而我，就像上了发条一样，在家给他输液、下胃管、吸痰，我从来没想停下来问问他：为什么他总是要自己拔掉胃管？为什么他常常看着我的时候，眼睛里总是不解和无奈？那些我拼死拼活想要延长的时间，对于他来说，有什么意义？一天、一月、一年，这些时间的印记，对于他来说，是煎熬的炼狱吧。

有一集《奇葩说》里说：“医疗不发达的时候，我们每个人生了重病去看医生，我们会面临两种结果，要么死，要么活。今天医疗科技十分发达，它在死和活之间开辟出了第三条道路，半死不活。”

一个人的时候，我会去想这些事，有的时候，是作为医生，有的时候，是作为患者家属。

（7）感恩：她看上去就不像普通的保姆，穿着打扮很得体，配色不花哨，盘在头顶的发髻显得非常干练，对患者的称呼是“我家老太太”，说话也带有东北人特有的爽朗劲儿。患者卧床已经很多年了，去皮层强直的状态，什么也不能表达，她对患者的情况一清二楚，既往有什么病，吃的什么药，每天的一日三餐怎么样，大小便情况怎么样。刚开始，我真以为她就是老太太的女儿呢，可等她事无巨细的回答了我所有的问题之后，我判断她应该只是照顾老太太的人，为什么呢？因为老太太也就70+岁，女儿应该也就40岁上下的年纪吧，肯定还有自己的工作呢，怎么可能对照顾老太太的细节这么清楚，一问，果然，这位大姐是专门照顾老太太的保姆。

一位保姆的表达能力和条理性这么好，赢得了我很大的好感，但即便如此，当问完情况，需要交代病情的时候，我还是要求她通知患者的直系亲属到场。谁知她大包大揽的说：“您就跟我说吧，她女儿来不了。”“那不行，交代病情必须直系亲属，而且，还需要签字，您不能代签。”“我能。”我看着她大包大揽的样子，心想，怎么这么二啊，你签字，合不合法不说，真有什么事儿，你担得了责任吗？“你说能也不行，必须叫她的女儿来。”

等到下午，她的女儿来了，没想到和保姆说的完全一样:“她签就行，说是保姆，其实跟我妈的亲女儿是一样的，说真的，我这个亲女儿也做不到她那样，照顾我妈三年了，你看我妈，身上多干净，而且，她不只对我妈好，把我也当亲人看，我有白血病，她还要去给我捐骨髓，我平时就叫她姐，而且，也真是把她当姐看。”那天，她果然签了一份委托书，把对她妈妈治疗的决定权交给了保姆。

且不说这种委托是不是有效，我还真是挺好奇这家人的关系的，网络上保姆导致的家门惨案仍心有余悸，就算不这么极端吧，关系紧张的也是比比皆是，关系这么好的还真是从来没见过。

于是就特别留意这位大姐，她对老人是真上心，定时的翻身拍背从来不用提醒，早上给老人洗脸、刷牙，晚上给老人擦身，有几天老人腹泻，不是一天排几次，而是水样便，几乎不停的流，大姐也就不厌其烦的不停的擦、洗、抹粉。照顾过卧床患者的人都知道，照顾这种患者需要多大的耐心和细心。

每天查房都会跟大姐闲聊几句，慢慢的也就了解了一些她和雇主之间的事，当年她在东北下岗、离婚，经济本来就很窘迫，哥哥还把老母亲推给了她，为了谋生，她来到北京当保姆，没想到就碰到了这家人，这家人知道她的困难，给了她很好的待遇，要求就一个：照顾好老太太就行。她说：最困难的时候，是这家人伸出了援手，所以，无论如何要好好的伺候老太太，既是为了生计，也是为了感恩。

有一个综艺节目里说过，一段稳固的夫妻关系，应该是一方懂得付出，另一方懂得感恩，我想，不仅仅夫妻关系是如此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如此。恶意，会像瘟疫一样传播，善意，也同样，可以随阳光雨露弥漫人间。

莎士比亚说：“慈悲不是出于勉强，它是像甘露一样从天上降下尘世，它有双重福佑，它赐福于施与者，也赐福于受施者……”，我想，这拗口的话，大概就是“赠人玫瑰，手有余香”的意思吧。

（未完待续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