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市第一中西医结合医院 李 蕾
(7)(鼓励):当过兵的人,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,他走进诊室的时候,虽然能看出来气促,面色晦暗,身体也是非常消瘦,但是依然是挺直腰板,非常挺拔,因为个子很高,肩膀也宽,甚至都有些魁梧的错觉。
他女儿陪他来的,他走的非常缓慢,女儿想扶他,他却推开女儿的手,固执的自己走进诊室。整个问诊的过程进行的有些艰难,因为他几乎一言不发,对我的问题基本就是点头摇头。一般情况下,对于神志清楚的患者,我都会坚持让患者自己描述症状,因为家属的代诉并不能表达患者的切身感受。但是对于这个患者,在问了几个问题之后,我就放弃了,转而向他女儿了解他的不适。
其实病史也不复杂,这次就是:咳嗽咳痰一周,伴发热3天。针对每个症状又问了问细节,女儿描述的非常清楚。问到既往史的时候,他女儿说:“他是肺癌,晚期,已经转移到骨了,胸壁上也有。”说的如此直白,吓了我一跳,在急诊接触的肿瘤病人不算少了,但家属大部分都是遮遮掩掩的,生怕患者本人知道,慎重一点儿的甚至会提前进入诊室,对大夫千叮万嘱别说漏了患者的病情。这个女儿可好,直接的我都有点儿接受不了。他女儿看我有点儿惊讶,就解释道:“我爸爸自己知道,他年轻的时候当过兵,特别坚强,也特别能忍耐,平时话就少,这不,发烧都三天了,也不说,就自己扛着。”
作为医生,虽然不能感同身受,但见过太多肿瘤患者的痛苦、崩溃,所以,对于这种能坦然面对不幸的患者,我们都是深怀敬意的。
然而,命运似乎就是喜欢给勇者设置更多的磨难。虽然,在留观的日子里,每次查房,当我们问他觉得怎么样的时候,他都会惜字如金的说:“好点儿。”但是,免疫抑制的身体状态,耐药菌和真菌的双重感染,导致他的病情急速恶化着,为了能快速补液和应用血管活性药物,我们决定给他进行深静脉置管。
深静脉置管术,对于急诊和重症的医生来说,只是一项基本操作,像所有的技术一样,除了天分之外,最重要的大概就是“无他,但手熟尔”。我承认,因为最近一段时间没有做,确实有点儿手生,也就是我们常说的“没手感”。所以,当第一次穿刺失败的时候,我就有点儿紧张了,再加上当时还有几个新来的医生在边上观摩,我心里就乱了,一直想着怎么这么丢人……当时就觉得脸发热,头冒汗,注意力集中不到手上,手微微的颤抖了起来。
“你别着急,你的麻药打的真好,我一点儿都不觉得疼……”突然就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,我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,居然是他在跟我说话,要知道,住院快一周了,他还从没有主动跟我说过话呢。
“我的血管不好,我知道,我以前老输液,护士们都说我的血管不好扎,一般都得扎三针,一针没扎上很正常。你的麻药打的真好,我都没感觉,你放心大胆的扎吧,扎几次都没关系。”
他的声音很低沉,疾病和常年的沉默使他的话说的断断续续的,但他的话,他的语气,瞬间就平复了我急躁的情绪,脑子也一下清楚了,把注意力集中在操作上,深吸一口气,谨慎而决断的下针,这一次,很顺利的就穿进了血管,后面的操作也就一气呵成了。
在他之后,我又做过很多次深静脉穿刺和其他的一些操作,每当做操作之前,我都会想起他,想起他是个多么隐忍寡言的人,想起他为了鼓励我说了那么多的话。
《夏至未至》中有句话说: “这些人安静地出现在你的生命里,陪你度过一小段时光,然后不动声色的离开…..即使以后你的道路上布满了风雪,可是你依然可以想起曾经的事情,你就可以依然勇敢。”
日本茶道有个词叫“一期一会”,感谢那些一生一次的相遇,他们以各种各样的形式留在了我的记忆里,并和那些时间一起,把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。
(8)活着: 已经是11月了,他走进诊室的时候上身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棉衣,下身却只穿了一条沙滩裤,“怕不是精神病患者吧”,我的心里一惊,他大大咧咧的往诊凳上一坐,没等我问,就从兜里掏出来一本诊疗手册,手册里夹着一张抬头是北京一家著名医院名称的诊断证明,证明上写着:刘#,26岁,男,胃癌。“吸毒,来骗打吗啡的”我的脑子又迅速闪现出了新的念头,没等我说话,他先发制人了:“医生大姐,别担心,我不是要打吗啡…”我抬头看了他一眼,他脸色发青,头发不知道多久没洗了,看上去像个瘦弱的孩子,一脸的满不在乎,眼睛里有点儿揶揄的神色,“那你现在怎么不好呀?”莫名其妙的,我就为自己之前的胡思乱想有点儿不好意思。“我又吐血了,您帮我用点儿止血药吧。”我又抬头看了他一眼,如此严重的情况,他说的如此轻描淡写,仿佛说的不是“呕血”而是“吐了口痰”什么的,他接着说:“医生大姐,别紧张,我胃癌晚期了,时不时吐血,医生说了,我吐血的时候就近输点儿止血药就行,我也不做啥检查,我没钱,有钱也治不了我的病,我给您签字负责。”他一口气把我想说的都说了,我想多跟他说两句,却无从说起,只能给他开了输液,把方子交给他得时候,突然想起来问:“你家里人呢?叫家里人来吧,也能帮你取个药什么的。”男孩沉默了一下,脸色暗淡了一下,很快又摆出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,说:“我没有家人,他们都以为我已经死了。”
科里的护士看他的样子,问他为什么不穿裤子,他说:“今天垃圾箱里没人扔裤子”,在他输液的时候,科里的大夫和护士在一起议论这个孩子,觉得他可怜,就捐了点儿钱给他,还搜罗出了一条毛裤和一条外裤,等他输完液,护士把裤子和钱给他,他把裤子穿在沙滩裤的外面,裤子不合体,毛裤比外裤还长,看上去有点儿可笑,他却很高兴,仿佛是什么名贵的衣服似的,身体扭来扭去的欣赏,嘴里还发出啧啧的赞叹声,钱他却坚决不要,他说:“无功不受禄,再说,我已经没价值了,把钱留给还有价值的人吧……”说完,挥挥衣袖就走了,真的是没有带走一丝云彩。
那是我第一次见他,也是最后一次见他,我不知道他只是那天恰巧路过我们医院,还是已经不在了,余华说:“以笑的方式哭,在死亡的伴随下活着”,他就是这样的人,在不幸的命运面前,他没有选择怨天尤人,他选择了活着,用自己认为不给任何人添麻烦的有尊严的方式活着。
多希望他能活着,就好。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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